次日拂晓,号角骤起,如霜刃划破寒空;战鼓随之轰响,似雷霆滚过冰原。
十万北营将士,自飞虎将军周雄而下,至烧火老卒,无不披甲疾趋,呼吸之间,列阵校场,旗幡如林,鸦雀无声。
“怪哉!将军怎么与咱们并肩?”
“嘘!小声点!我可听说今日发号施令的是镇北侯,将军也得听令!”
窃窃私语像暗潮涌动。
先登校尉萧策立于队首,耳听风言,眉峰渐锁。
昨夜残月如血,威武大将军秦天提刀闯营,刀光直指他的咽喉;虽未得手,那抹寒芒仍在眼前。
今日全军骤聚,十有八九,是冲他而来。
周雄侧首,瞥见萧策指节因攥拳而泛白,便抬手按在他肩铠之上,低声却掷地有声:“有我周雄在,无人敢动你。”
萧策微一勾唇,笑意却像被霜打落的刀花,黯淡而无力。
周雄只是镇北侯麾下四镇将军之一,而秦天却是朝廷正一品威武大将军,金印紫绶,统辖天下兵马,云泥之别,何可相抗?
难不成让周雄为他一人反了这北境?
他暗自摇头,只能把命数押在那位尚未露面的镇北侯身上。
“镇北侯到!”
“威武大将军到!”
喝声未绝,校场尽头两骑并辔而来。
镇北侯张庭义身披玄狐大氅,风拂毛锋,如怒雪翻飞;
秦天则一身金鳞山文甲,日色映耀,灼灼若天神降世,眸光更似寒星,隔空便钉在萧策脸上。
二人一步上点将台,锦毡铺地,虎纛高悬。
周雄拔刀半尺,率众单膝轰然跪倒,铁甲撞地之声,齐若斩铁。
“末将拜见侯爷!拜见大将军!”
“我等——拜见侯爷!拜见大将军!”
吼声滚过校场,震得旌旗猎猎,寒鸦惊飞。
张庭义抬手示意,唇边含着春风般的笑意,却掩不住眼底那一抹刀锋般的锐利。
“诸军免礼,起身!”
“谢侯爷!”
万甲齐鸣,如林挺立。
风雪尚未真正到来,杀机已悬于每个人的眉睫之上。
点将台上,秦天双眸似燃炭,一瞬不瞬锁在萧策身上,齿关紧错,却半字未吐。
那目光像一口无形的闸刀,悬在萧策颈侧,随时可落。
萧策只觉背脊凝冰,呼吸都带铁锈味。
风卷旗角,猎猎如刀。
镇北侯张庭义忽地敛袖,探出一轴金龙盘凤的绫卷——圣旨一出,万丈校场霎时死寂。
周雄脸色骤变,低喝:“跪!”
轰——
铁甲撞地,黑压压跪成一片。
侯爷单手展卷,声音不高,却字字滚雷: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
幽州喋血,先登营斩级十万,功在社稷。
然蛮庭狼顾,屡踏汉疆,朕寝不安席。
今合二路、幽州诸军,三日后北出塞漠,犁庭扫穴!
特敕——
镇北侯张庭义,晋兵马大元帅,假黄钺,生杀予夺;
威武大将军秦天,副元帅,辖中军事;
飞虎将军周雄,晋骠骑大将军,阶升二品;
先登校尉萧策,晋昭武校尉,拜正路先锋;
副校尉韩蛰,副先锋;
钦此!”
最后一个字落地,校场仍静得能听见雪落。
众人这才回过味来:原来圣旨早就到了!
昨夜秦天带二路兵马入驻幽州时,驿骑已将绫卷送入中军。
而镇北侯却按下未发,只想秦天把盏叙旧后再说,可不料秦天得知萧策未死提刀杀入先锋营,为压制秦天之怒保全萧策,便一纸定乾坤。
秦天俯身领旨,金甲叩地,发出沉闷一声他低头,没人看见他眸里翻涌的是火还是冰。
萧策跪在地上,耳边嗡嗡作响,仿佛有千百面鼓同时擂动——
昭武校尉!
正四品!
先锋官!
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铁汁浇进心口,烧得他眼眶发热。
昨夜刀尖舔血、今朝阶下囚徒,转瞬竟成了天子亲封的开路先锋,命运翻手为云、覆手为雨,何其荒诞,又何其快意!
“末将叩谢龙恩!”
他重重叩首,额头抵在冰冷的铁甲上,声音却抖得不成调。
一旁周雄亦是虎目泛红,低吼: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万军随之山呼,声浪冲得旌旗猎猎倒卷。
萧策抬眼,正撞见秦天投来的目光,那目光像被铁链锁住的怒龙,鳞片下渗着血,却再不能探爪半寸。
圣旨金纹在日光下刺目,仿佛一道无形的御牌,将“先锋官”三字烙在萧策背上,也烙在秦天的喉咙里。
镇北侯张庭义收拢卷轴,狐裘一拂,声音不高,却压过万军鼓噪:
“三日后,北出幽州,直捣蛮庭!本侯与诸君同袍——”他忽地拔剑,寒光指天,“不破楼兰,誓不还!”
“不破楼兰,誓不还!”
吼声炸开,雪沫被脚步震得簌簌飞扬。
萧策起身,甲叶锵然作响,掌心不知何时已攥满冷汗。
他望向远处苍茫的天幕,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条命,终于握在自己手里了。
“骠骑将军周雄、昭武校尉萧策,二人留步,其余将士——退!”
册封礼毕,镇北侯一声令下,千军肃然而去,只余帐前风卷旗猎。
周雄、萧策对视一眼,随侯爷与秦天转入后帐。
帘布方落,秦天已冷哼出声,目光如刃,先剜萧策一记,才朝外喝道:“滚进来!”
脚步踉跄,银甲撞响。
赵泰低头缩肩,像被夜色压弯的残月,怯怯跪于案前。
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周雄眉峰骤拧,厌恶之色溢于言表。
萧策眸色沉如铁,李天霜昨夜才押入死牢,其甥竟能破晓现身侯帐,此局,云谲波诡。
“赵泰,叩见侯爷,叩见秦老将军。”
声音发颤,却字字清晰。
镇北侯抬手示意,目光转向周雄:“周将军,他乃故人之后,想必你们也认得——其父赵玄策,前任幽州巡抚,卒于蛮国刺客之手。
而赵玄策妹妹乃是宫中嫔妃,若将赵泰赶出军营,定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,所以本侯决定让他继续留在军中押运粮草。”
帐内烛火噼啪,映得周雄半张脸明暗不定。
片刻,他抱拳一礼,声音冷硬:“主帅有令,末将自当遵从。”
萧策心头一震,赵泰姑姑竟然是宫中嫔妃?
这胎投的可真好,让他是羡慕嫉妒恨!
镇北侯亲自开口,他当然不敢说什么,便只能抱拳躬身不语。
“赵泰!”
镇北侯一声低喝,如同鞭子抽在帐壁。
周雄、萧策既已默认,他便把全部怒火倾泻到赵泰身上。
“还跪着做什么?滚过去,谢过两位大人!”
赵泰面红如滴血,银甲“哗啦”一声砸在地上,双膝顺势弯曲,朝周、萧二人重重叩首。
“多谢两位大人高抬贵手。”
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潮红的羞耻,也带着不得不低头的恨。
周雄眉心猛地一拧,眸底掠过厌色;萧策则连余光都未给他,只与周雄对视一眼,两人同时抱拳:
“军务缠身,末将告退。”
镇北侯抬了抬下巴,算是放行。
帘布掀起,寒风卷着碎雪扑进来,吹得烛火“噼啪”炸响,也吹得赵泰后颈生凉。
人一走,帐内骤沉。
镇北侯负手立于案前,背影像一柄收鞘的刀,声音却冷得刺骨:
“赵泰,若非秦将军替你求情,本侯绝不容你在军中。你若再敢犯事,本侯亲自摘你项上人头,祭我北疆旗纛。”
“属下明白。”赵泰额头抵地,指甲抠进掌心,却不敢抬头。
镇北侯最后瞥了秦天一眼,意味深长:“军营暂交你弹压,本侯去巡辎重。”
脚步声远去,铠甲与剑鞘相撞,像给空气上了锁。
帐帘落下,秦天这才缓缓转身,霜色脸上浮出一丝讥诮。
“起来。算你命硬。”
赵泰如蒙大赦,一骨碌爬起,脸上转瞬堆起谄笑,凑到秦天跟前,声音压得极低:
“老将军,今日若非您镇着,镇北侯哪能松口?侄儿这条命,往后就是您的。”
秦天嗤笑,指尖敲了敲案上地图,发出“笃笃”闷响。
“少套近乎。要不是你那位好姑姑托孤,本侯也懒得伸手。”
他忽地俯身,嗓音压得比赵泰还低,却带着血腥气:
“押运官虽小,却管着一路关隘。
你父亲之死,我以知晓,凶手是谁你我心知肚明。
只要你听从安排,老夫保证让你大仇得报!”
赵泰眼皮狂跳,心脏擂鼓似的撞着胸腔。
他这才明白,自己不是捡回一条命,是被拴上另一条更黑的船。
可船桨已递到手里,他不敢不接。
“老将军吩咐,侄儿万死不辞。”
秦天满意地拍拍他的肩,掌心铁硬,像给猎物盖了戳。
随后,他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锋利:
“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。
距幽州最近的蛮国要塞,唤作‘天风口’。
镇守那里的蛮将,正是被萧策斩杀的忽必烈第三子——忽达尔。
此地乃我军最佳前哨,若萧策率三万先锋驻入,让忽达尔知道带兵者正是杀他父亲的萧策,你说他会怎样?”
话音未落,秦天已起身,俯身贴近赵泰耳畔,以仅容二人听闻的音量,将那条绝密路线一字一句烙进对方耳中。
温热的气息带着杀机,像毒蛇钻骨。
赵泰心头骤凛,瞬间通透——秦天是要他借忽达尔之手,杀了萧策!